清晨的薄霧還籠罩著福岡的街道，我正往車裡裝行李，腦海中已經浮現出露天浴池升起的蒸汽，由布嶽完美的圓錐形倒映在靜水中的畫面。前往由布院溫泉的車程不僅僅是到達一個目的地，更是追隨一種古老的節奏，自奈良時代以來的1200多年裡，這股力量一直吸引著旅人來到這片療愈之水。
從福岡的都市擴張區出發，僅需90分鐘就能到達由布院，感覺卻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但這種轉變並非突如其來，而是隨著道路向東穿越九州，從福岡的肥沃平原進入大分的山地高原而漸漸展開，每一個道之驛都標誌著景觀、海拔和文化的變遷。
我走過這條路十幾次了，每次旅程都會有新的發現。今天，我要慢慢來，在那些將簡單的駕車變成朝聖之旅的道之驛停留。
福岡到由布院：溫泉之路
一段137公里的風景之旅，從福岡穿越肥沃平原和山口，抵達寧靜的由布院溫泉
進入大分：梅子與山巒相遇之處
第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穿過福岡的農業腹地，稻田讓位給果園，都市擴張區漸漸淡化為鄉村景色。真正的旅程從你跨入大分縣、地勢開始抬升時才算開始。
在前往由布院的大約一半路程處，坐落在日田市的山丘中，我找到了第一站。
水邊之鄉大山位於九州主要的梅子種植區之一，這座道之驛對這一傳統引以為豪。現在是深秋，已經過了梅子季節，但驛站的市場裡仍然擺滿了用今年收成製作的梅酒和梅乾。
不過我來這裡不是主要為了梅子。我是為了日本道之驛中最意想不到的發現之一：GELATERIA LAB3680 OKUHITA，著名廚師薩爾瓦託雷·庫奧莫在這裡將「不完美」的當地水果變成手工冰淇淋。
這個概念極其巧妙：農民把太大、太小或形狀不規則、無法在市場上銷售的水果送來。驛站的冰淇淋工坊不讓它們浪費，而是將它們變成高階甜點，「超大的甜瓜」、「野生草莓」、「畸形的梨」，每一批都是當季收成的獨特之作。
我在上午10點半到達，正好趕上他們準備第一批。櫃檯後的女士解釋她們的工藝：「我們從不使用人工香料，只有水果、牛奶和時間。」今天的特色是草莓梨旋風，酸甜交織，有著只有在成熟巔峰採摘的水果才能帶來的濃郁風味，即使它不符合雜貨店的標準。
坐在戶外露臺上，手裡拿著冰淇淋，我能看到山丘綿延向更高的山巒。這裡的空氣比福岡更涼爽。我正在爬升海拔，進入不同的氣候區。這種變化微妙但不容置疑。
在室內，我瀏覽了進擊的巨人日田博物館，這個意想不到的流行文化景點吸引著來自日本各地的漫畫迷。這種並置非常日本：古老的梅子傳統和現代動漫文化和諧共存，各自為彼此增添維度。
重新上路後，我立刻注意到了變化。杉樹林向柏油路靠攏，道路開始更急劇地彎曲，沿著山谷的輪廓而非直穿平地。我現在在真正地爬升，確確實實地爬升。
神聖的瀑布
再往東行駛30分鐘，真正的山區開始了。道路變窄，蜿蜒穿過峽谷，河水清澈冰冷。我在尋找一座瀑布，事實上是日本百大名瀑之一。
慈恩瀑布玖珠道之驛距離慈恩瀑布本身只有一分鐘的步行路程，我還沒看到水就先聽到了聲音，那深沉、持續的轟鳴聲訴說著力量和永恆。
我停好車，沿著短路走到觀景臺。瀑布分成兩個明顯的層級，水流從火山岩上傾瀉而下，形成白色的水霧薄幕。日本名字，慈恩の滝，大致翻譯為「慈悲之瀑」，站在薄霧中，呼吸著帶著礦物質和森林氣息的空氣，我明白了為什麼。
這水被視為神聖。滋養瀑布的泉水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受到崇敬，這座道之驛圍繞著這份純淨建立了整個身份。
回到驛站，我發現了他們的招牌產品：「萬年元氣豆腐」，用當地大豆和與瀑布同源的泉水製成。豆腐絲滑，幾乎像蛋奶凍，有一種微妙的甜味，不需要醬油就能閃耀。
我嚐了他們的豆腐軟冰淇淋，是的，豆腐冰淇淋，這是一次啟示。清淡、純淨、帶著淡淡的堅果味，用千年來流淌在這塊岩石上的同一泉水製成。這是那種無法在別處複製的地方特色，不可分割地與這個特定的地方、這特定的水源聯絡在一起。
櫃檯後的女士不等我開口就給我的水瓶灌滿了泉水。「路上喝好，」她說，「能讓你保持清醒。」我向她道謝，喝了一大口。水很冷，很純淨，帶著讓自來水顯得黯淡的礦物質清新。
準備離開時，我注意到氣溫下降了很多。我現在距離由布院大約20公里，但我在山中更高處，深入溫泉之鄉。空氣聞起來不一樣了，硫磺混合著松樹，那種獨特的礦物氣味標誌著地下的火山活動。
期待感在積聚。
抵達：山與霧的交匯之處
由布院的第一個訊號不是視覺上的，而是嗅覺上的。淡淡的硫磺礦物氣味從車窗飄進來，微妙但不容置疑。然後由布嶽出現了，像一個完美對稱的承諾在前方升起。當地人稱它為「豐後富士」，因為它與日本最著名的山峰相似，從這個角度看，這個比較似乎完全恰當。
由布嶽矗立在由布院田園景觀之上
進入城鎮之前，我在由布院的門戶做最後一站，這座道之驛作為資訊中心和文化介紹，展示著前方等待的一切。
由布院道之驛就坐落在由布院交流道旁，從觀景臺可以欣賞到由布嶽的全景。我爬上樓梯，景色讓我停下了腳步，山峰主導著天際線，坡面覆蓋著秋色，蒸汽從散佈在下方山谷的無數溫泉中升起。
室內，市場大廳在下午的活動中嗡嗡作響。我瀏覽當地工藝品，「手工陶器」、「柚子香皂」、「竹籃」，但吸引我的是學庵餐廳，他們供應「由布院溫泉蕎麥麵」：用這些高地種植的蕎麥製成的麵條，值得注意的是，用從建築下方抽取的「溫泉水」煮制。
女服務員邊放下我的碗邊解釋：「溫泉水中的礦物質讓麵條有不同的口感，更絲滑。這很微妙，但常客總能注意到。」
她說得對。麵條在湯中滑過，有著不尋常的順滑感，傳統高湯風味下有一絲淡淡的礦物味，不壓倒性，只是塑造這個山谷的火山力量的低語。
我在資訊中心買了一張步行地圖，詳細、手繪，標註的不僅是旅遊景點，還有當地人使用的隱藏小徑、拍攝由布嶽的最佳角度、金鱗湖岸邊最安靜的區域。「從湖邊開始，」櫃檯後的女士建議，「日落前到達，那時的光線不一樣。」
我向她道謝，開車駛完最後幾公里進入由布院鎮本身。道之驛完成了它的任務，為我定位、餵飽我、讓我為前方的一切做好準備。
由布院不是別府，不是那種用霓虹燈和喧鬧宣告存在的溫泉城市。這裡是溫泉文化提煉到精髓的地方，安靜的旅館藏在竹籬笆後，蒸汽從私人浴池升起，山峰以仁慈的永恆守望著一切。
下午2點剛過我辦理入住，女將以接待過成千上萬疲憊旅人的從容優雅迎接我。「浴池隨時準備好了，」她告訴我，然後帶著會心的微笑補充，「但也許先散散步吧。讓小鎮融入你。」
於是我散步去了。
浸泡的藝術
「湯之坪街道」是由布院的商業中心，但即使在這裡，氣氛仍然從容不迫。展示當地藝術的畫廊與供應手工甜點的咖啡館交替出現。我鑽進一家出售「柚子香沐浴鹽」和手工陶器的小店，那種簡單美麗的物品似乎自然地從這樣充滿創造力的地方湧現。
這座小鎮舉辦電影節、音樂活動、美食博覽會，由布院培養了藝術友好目的地的聲譽，文化與自然和諧共存。但今天，我來這裡是為了更原始的東西：「水」。
回到旅館，我終於臣服於我來此的目的。私人「露天浴池」，日語叫「rotenburo」，被竹屏環繞，既提供隱私又允許欣賞花園景色，還有遠處由布嶽威嚴的輪廓。
傳統露天rotenburo浴池與山景
水被歸類為「單純溫泉」，無色、透明、幾乎無味，對皮膚溫和。這是那種可以長時間浸泡而不會感到壓倒的水。溫度在42°C左右徘徊，熱得足以讓你的皮膚刺痛，又不至於熱到無法完全浸入。
我慢慢地踏入，讓身體一度一度地適應。最初的衝擊讓位於深度放鬆，富含礦物質的水包裹著我。這就是由布院全日本第二大溫泉湧出量在發揮作用，從深層含水層汲取，由塑造了由布嶽本身的同樣火山力量加熱。
「療效立竿見影」，我不知道自己承載的緊張從肩膀、脖子、下背部消融。據說這水有助於緩解神經痛、肌肉疼痛和疲勞恢復，但我感受到的超越了單純的身體緩解。這是一種「精神放鬆」，現代生活所要求的持續內心喋喋不休慢了下來。
我忘記了時間。蒸汽從水面升起，在漸涼的傍晚空氣中形成轉瞬即逝的圖案。一隻鳥從花園某處鳴叫。隨著太陽落到山的西坡後，由布嶽暗了下來。
我想，這就是人們千年來來到這裡的原因。不僅是為了熱度，不僅是為了礦物質。而是為了這個：「允許自己簡單地存在」，被水託舉，被山巒託舉，被一個自日本有文字歷史之前就一直提供這種特殊療愈方式的景觀託舉。
清晨的儀式
第二天早晨我在黎明前醒來，被一種說不清的知覺從睡眠中喚醒。我快速穿好衣服，穿過沉睡的小鎮向「金鱗湖」走去。
這個湖以清晨的霧氣聞名，今天它沒有讓人失望。隨著太陽昇起，「蒸汽從水面升起」，如夢似幻的薄紗，被漸強的光線逆光照亮。效果超凡脫俗，一半是夢，一半是現實，完全令人難忘。
溫泉從下方注入湖中，使水溫略高於周圍空氣。這種溫差創造了霧氣，一種自然現象，每個黎明都將湖泊變成幾乎神秘的存在。
我並不孤單。幾位早起者站在岸邊，相機準備好，但我們保持著尊重的沉默。有些體驗需要安靜。霧氣旋轉變換，露出又遮住遠岸，遠處的由布嶽隨著天色漸亮從陰影中顯現。
一位穿深色外套的老人向我點頭。「第一次來？」他問。我搖搖頭。「但每次來都不一樣，」我回答。他微笑，很高興。「正是如此，」他說，然後轉回湖邊，滿足了。
我一直待到霧氣開始消散，直到湖泊恢復到日間的模樣，仍然美麗，但不再魔幻。然後我穿過開始甦醒的街道走回去，經過開啟百葉窗的商店，經過仍從千家私人浴池升起的蒸汽。
歸程
回福岡的車程感覺不同，在由布院待過之後總是如此。我更放鬆、更從容、更在場。溫泉效應留在我的肌肉裡，在我的心智中，在我注意到否則可能錯過的事物的方式中，稻田上的光線，山路的曲線，樹枝上沉甸甸的柿子的簡單完美。
我在浮羽再次停下來吃午飯，無法抗拒再嘗一口那冷壓果汁。我在原鶴停下來買柿子片給朋友。我在久留米停下來為接下來的一週買新鮮蔬菜。
每個道之驛都代表著這個地區豐富性的一個面向，農業、傳統、手藝、社羣。它們共同形成了一段與目的地本身一樣滋養的旅程。
當我到達福岡時，城市的能量感覺可管理而非壓倒性的。我攜帶著由布院的平靜，它儲存在我的細胞中，連同那完美之水中的礦物質。
日語中有一個概念，湯治（toji），指的是長期溫泉療養，傳統上是一週或更長時間，每天浸泡在療愈之水中。我們大多數人不再能做到那樣，無法從現代生活的要求中抽出那麼多時間。
但我們可以做到這個：在好路上行駛九十分鐘，三個展示當地文化精華的道之驛，以及一兩個夜晚臣服於水、山巒和霧氣。我們可以讓旅程成為療愈的一部分，停下來品嚐柿子、與農民交談，收集印章和故事以及里程。
我們可以記住，重生有時就在路的前方，在蒸汽和寂靜中等待，任何願意朝它駛去的人都可以抵達。
前往由布院的道路不僅僅是地圖上的一條路線。它是一個提醒，療愈的空間仍然存在，你仍然可以找到時間流逝方式不同的地方，從地下升起的水攜帶著我們忘記自己需要的某種本質。
你所要做的就是從福岡把車頭朝東，跟隨道路引領的方向，穿過平原和果園，越過山口，朝向蒸汽、山巒和記得如何恢復的水所承諾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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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西卡·穆勒
定居日本四年的歐洲旅行作家。探訪日本各地的鄉村社區和地域文化，為西方讀者帶來真實的當地生活故事。